吴冠中画作:姑苏古城
几天前的一个夜里,我坐在北京的一家清吧里写到苏州。
为着打捞一些昔日的记忆,我不惜旅途劳顿,从北京跑到苏州并且在这里闲呆了一周,以远离尘嚣和捕捉灵感为堂皇借口。结果是,一周过去,我没能如愿以偿完成任务。白日里隐约缭绕的江南丝竹之声,勾引得心里只想万事皆休,做一个随心所欲的懒人,管它什么前尘后事。与身心的闲适相比,那些颠沛流离、没完没了的劳什子俗事有何意义,无趣又不讨好,一千年前东坡先生已有肺腑忠言:“人生有味是清欢。”可见我计划来苏州写那些放不下的沉重往事是个错误,可见我来到苏州写不出那些纠结又缥缈的过眼云烟是意料中的事。
江南太软,而我想要叙述的东西太硬,像一身瘦骨嶙峋的我,把个细皮嫩肉的美人硌得生疼。我就在这样的尴尬中开始对过往时光的追述。
这是我第二次去到苏州。十年以前去的那次,公务在身,短短两日里充塞着必须的应酬,一点独行漫游的空间也没有,苏州就像个飘忽的影子一闪而过,当时说找空一定要再来好好亲近,没想这扪心一诺等了十年。
此去之前在网上订票,很让我惊异的是苏州竟然没有机场,选择飞去只能从上海或者杭州转道。选择了杭州做中转站。之后才闻悉莫拉克(Morakot)要来,浙江是必经一站。这只“顽皮的猴子”最终导致了数百人死伤。我们还算幸运,在首都机场改搭了航班前往杭州,担心台风来袭,落地就坐中巴赶往苏州,在苏州又为它心悬了两日,太湖都提前放水戒备,结果是它不痛不痒地从苏州上空掠过,没在此地犯浑发横。
苏州是个滋润之地。小住五天,不能过瘾。幸得朋友帮忙预订,住进十全街相王路的姑苏饭店,温暖,静好,颇合心意。我一向不喜所谓旅游的路数,把每日安排得紧张疲累,最恨跟团做乌合之一。因此五日里只去了贝聿铭设计的苏州博物馆,平江路上的昆曲和评弹两个博物馆,还有离姑苏饭店一里之遥的网师园。坐下来的时候都在吧里度过,啡舍、彼岸、天空之城,咖啡吧、酒吧、书吧。很安宁,很享受,陷在其中不想起身。细雨如丝,信步而走,心里干净,又觉满足,目光所及皆意犹未尽。树影涟漪,柳暗花明,转角通幽。新鲜与熟悉,开合自如。像是走在一条无关快慢的时间长廊上,却又完全想不起光阴。不知今夕何夕,妙在此处。淡泊空明,尽是寻常。
丝竹缭绕的苏州,人却是大嗓门,倒显得干脆利落,心思坦荡,全无凶悍之虞。在街上问路,明明只面对一人,近旁的也会参与进来,热心帮着指路。某日想去凤凰路上的协和饭馆就餐,问路时却被一个老人改变了计划。他先说协和就在马路对面,然后说去协和不如去阿成。为什么呢,他详细分析,一是相比协和,阿成更是正宗苏帮菜;二是协和的店面是租来的,阿成是菜馆主人的私产,所以后者价钱比前者实惠。见过这样的指路人么?见了这样的指路人,你还会不去阿成么?赫赫。我这个人的饮食,数十年都嗜辣,口味重。去之前还在担心到了苏杭找不到川湘味道,会淡出鸟来。结果是,五日里吃的基本都是本地味,每顿基本都佐以黄酒一斤,与雷小游七三分,次日不头疼,连带她也喝出了滋味。
苏州真是个让人沉浸之地。流连中又让我动了迁居的贪念。尽管只是臆想,却足可见出我对她的喜爱。尽管与十年前相比,苏州古城区也在被现代工业文明蚕食,汽车保有量激增,放大了城市听力所承受的分贝,但是仍有良善的细节让我感动无比。遇到一个的士司机,跟我搭讪,知道我所去之处就在不远,对我说,那你不必打车了,这些地方需要游走着去,才会更有滋味。我们这个苏州古城,跑着车看,就糟蹋了。见过这样的的士司机么?不揽你生意,却让你体味出一个苏州人温存的骄傲。乡恋,素朴,却是最动人心的家国文明。
还见闻了苏州政府管理古城的一些规矩。所有古城区的建筑限高,你在此看不到时尚现代都市里那些冷血的钢筋水泥的森林。连建筑外立面的装饰色彩都有要求,或白、或粉、或灰,契合姑苏古城2500年来白墙黛瓦的素朴风致。这被作为城市基准色严格遵守。城市也是一个自然活体,需要葆有源远流长的血脉真传,而不是在失控的时代变化中丢弃自我,沦为不伦不类的文化傀儡。这是一个城市独有的精神秩序,更同样是一种乡恋的体现。
说苏州的时候,苏州已经远了。我像个遁入桃源的虚弱者,想从此间采补到些精气神,淘洗一下身陷尘嚣、心志蒙蔽的污浊。接下来,我被重新扔回熙熙攘攘的名利场、生死场,重新佝偻着、匍匐着为生存作锱铢战。这是我们难以自拔的日常,而我心里眼里的苏州再次成为一个折叠起来的旧梦。